2008年3月13日 星期四

我們的憂心

作家吳晟月初發表了一篇全文近八千字的散文〈我的憂心〉,精簡版刊於《自由時報》「自由廣場」,展讀之下,感受良深。

 吳晟是我生命的典範,也是我亦師亦友的夥伴,這些年,他帶領我,一起奔走,跨出學院牆籬,讓我至少還能保有跳動的心魂。他自青年以來,從不曾減弱社會參與的能量,積極幫贊台灣民主化運動的推展,幾年前退休之後,更是南北二路,到處奔忙,為台灣文化的草根工作,持續奮戰。

 讀到他的憂心,我真的感到不捨和傷心。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詭譎時代,讓我的好友吳晟,這樣一個應該安心退休、含飴弄孫,這樣一個總是把暖熱躍動的生命感染給別人,因為實踐(無論是泥土的實踐,或者社會實踐)而對未來充滿陽光希望的前輩作家,感到如此憂心,幾個月來無法入眠!

 自從選擇離開台北,回返母鄉以來,因為吳晟的提攜,以及幾近於叨叨絮絮的叮嚀,我才能堅持些許社會實踐的能量,持續前進。前幾年吳晟身體微恙,我總是勸他,老師別煩惱這些了,好好休養身體。然而,他卻絲毫不肯停止他的腳步,不願關上他的心窗,他義無反顧,堅決持續他的文化草根行路。我慚愧自己還躲在學院圍牆,做些不關痛癢的事,說些不關痛癢的話,與這個社會一起走向腐朽。

 最可怕的腐朽是冷漠,以及假性客觀。知識份子不想弄髒自己,搞一些漂亮的話語,來包裝自己的虛矯。吳晟〈我的憂心〉開宗明義就說明,文學人必須、也早已介入政治,這是一個真誠的知識份子的肺腑之言。沙特在〈什麼是文學?〉中說得很清楚,「一旦開始寫作,你就介入了」。這個世界沒有「不介入」的書寫或話語;語言文字(說話)是一種行動,你每說一句,就介入世界一步。

 比起那些早已介入,卻還惺惺作態的「文化人」,吳晟真誠而可愛,他真心誠意面對自己的「介入」,清楚彰顯自己的說話位置與實踐位置,「從不掩飾個人政治傾向」,堅守反獨裁的普世價值,數十年如一日。而絕大多數的知識份子,文化人、學者專家,以客觀性做為偽裝的外衣,內裡包覆的是他們對自身階級利益的保守,以及對學術資源、學術位置的渴求與不捨。只要計劃案繼續拿得到錢,只要活動可以繼續辦,只要學術業績持續增加,「誰執政都一樣」。

 可是,怎麼會一樣呢?國民黨這樣一個獨裁政權,四十年的戒嚴,在二二八事件中至少屠殺2-3萬人,在白色恐怖時期,根據國民黨執政時期法務部向立法院的報告,國府接收後,軍事法庭所受理的政治案件有29,407件,受難人數超過14萬人以上。然而,據當時司法院的人員透露,政治案件有6、7萬件之多,相關受難人數至少20萬人以上。而許多未見於記錄者,特別是秘密逮捕與殺害的情況極多,以1960年國府官方將126875人列為「行蹤不明」人口就可以窺豹一斑。

 這樣一個獨裁政權,已經操縱了戰後台灣近五十年的政治權力,我們經歷過那麼多民主運動的曲折顛簸,國民黨在2008年立委選舉中,竟然還佔了國會四分之三席次,我們的時代,竟然又回到以前。最近我常在想,我們過往的民主前輩,不知會覺得多麼心寒。如果我們長期以來民主運動的打拼,所有人的青春生命,最後換來的是重回國民黨一黨獨大,我們要如何面對這些在歷史中拋擲青春、遍灑鮮血的民主前輩?

 是啊,怎麼會一樣呢?我想起我的阿公楊逵,1946年8月15日,正好是終戰週年,他就發表〈為此一年哭〉,對國民黨的腐敗政權感到痛心,表達一個文化人挺身對抗的堅定覺悟。1947年3月9日,21師來台,二二八事變的大屠殺前夕,楊逵又發表〈從速編成下鄉工作隊〉,指出台灣人挺身起來,組織各種行動團體、自衛隊、保衛隊,以及下鄉工作隊的迫切性。那就是要武裝抗暴了。一個曾被稱為具有甘地精神、堅持和平主義、嗑血瘦削的在地知識份子,一個在日治時期曾入獄10次的社會運動者,在那樣的時刻,為什麼必須支持武裝抗暴?如果不是這個政權的已經從根腐壞,如果不是這個政權所製造的橫暴血腥已經無可原諒!

 所有這些,都讓我無法忘記。《1984》作者喬治.歐威爾曾說:「誰能控制現在,誰就能控制過去」。這樣一個獨裁政權,沾了滿手血腥,掌控歷史解釋權,現在搖身一變,竟成為正義之師,高喊反貪污,以經濟訴求魅惑台灣住民,那種虛矯的、諉過的身段,已經宣告了它從來不曾改變。

 台灣人絕不是冷血動物,面對南京大屠殺、納粹大屠殺,台灣人民為他們掬過不止一把同情之淚,並且堅決認為歷史不能被淹沒塗抹。然而,面對國民黨幾十年來的滿手血腥,面對同是「同胞」的超過15萬的政治受害者,卻只是淡淡地說,歷史何必一再提起,過去就算了,傷疤不須掀出來讓我們看,受傷者請自行療癒。這種雙重價值觀,真的驗證了喬治.歐威爾的話,也證明了國民黨所製造的歷史論述還是主流,台灣文化論述,從未「變天」。

 所以,這種假性客觀,其實是雙重歷史評價標準,而究其內裡,不過是向另一種主流價值靠攏而已。因為,一旦說話,一旦行動,你就選擇,並且介入了。無論如何,如果你可以容許一個殺人無數、製造政治案件無數的獨裁政權,繼續拿到四分之三的國會選票,你就介入了。一旦你還選擇了他,拿到總統這最後一個席次,你當然就介入了,並且選擇了這個不曾懺悔、粉飾滿手血腥的獨裁政權。而這個選擇,與選擇納粹政權,沒有兩樣。

 我決心向我那些假性客觀的學院派朋友告別。我決心向那些不想弄髒自己,而不管這個世界是否更髒的朋友告別。吳晟說的好,這不是一種意識形態或政治立場的靠邊站,而是一種價值的選擇。我無法選擇國民黨,這個雙手沾滿血腥,國庫通黨庫通家庫,通了幾十年,還不曾懺悔、大言不慚以正義者自居的獨裁政權,立法院四分之三令人憂心,這最後一席絕不能再落入他們手中。

 年初,我主持了一場「文化界挺長昌座談會」,看到會場來了一百多位台灣各地,包括東岸的文化界人士,有年輕的閃靈樂團,有年長的文壇前輩鍾肇政老師,我們都很憂心,憂心這最後一席,憂心我們幾十年的民主奮鬥,終究將要成為一場笑話。

 我在現場看見他們,這些朋友們的焦灼、苦悶、憂傷與熱情,那種無法言說的複雜心境。當年,戒嚴時期,我們都是在街頭相見的啊,我們在街頭攜手、擊掌,在鎮暴警察、消防水柱、催淚瓦斯、鐵蒺藜之間,彼此相擁落淚,互相鼓舞,這些,我都無法忘記。看著他們,像是看見久違的親人,看見生命的知音,我們不必多言,齊心挺身,挺的是一個價值。

 會中,謝長廷談了許多他的文化思考,文化願景,並不是開文化支票,而是一些瑣瑣碎碎的、他的文化實踐經驗,會後甚至還有朋友對我說:「長仔今天講話比較零碎沒組織」。但是,台灣文化本土化的事業,從來不是什麼大工程競標案,從來都是這樣,以許多人的瑣瑣碎碎的努力拼貼而成。謝長廷談及他在高雄的一些具體文化經營,談及戒嚴前後他與作家李喬創辦重要的文化媒體《台灣新文化》,屢被警總衝入印刷廠全數扣押的情景。

 然而,當晚及第二天,媒體無所呈現,「我們做了,一直在做,但是台灣人民都無從看見」。存在的等於不存在,這是一個虛妄的年代,我有良知的朋友們都無法入眠。我想著我那些戒嚴時期在街頭相見的朋友,我想著他們在「文化界挺長昌座談會」的焦灼無奈卻又堅定的眼神,我想著我的好友吳晟,想著怎麼會這樣,我們怎麼只能焚祭憂心,向包括我阿公楊逵在內的民主前輩告白與告罪?

 閱讀好友吳晟的〈我的憂心〉,慚愧自己無法安撫他的憂心,我只能以我的憂心相挺,我們只能以我們的憂心相挺。無論如何,在這樣的時局,只有支持謝長廷,支持一個曾經在威權時期試圖衝破體制的政黨和候選人,而不是支持一個曾經沾滿血腥的獨裁政權及他的候選人,我們才有可能堅定民主的普世價值。

 讓吳晟的憂心,成為我們的憂心,台灣才有希望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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